卢荻 | 科尔奈,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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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主流经济学中,有一门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学科,称作“比较经济制度”,其基本范式是以理念的市场经济模式作为理论建构和现实研究的参照。刚刚去世一周年的匈牙利-美国学者雅诺什·科尔奈(Kornai János)是这门学科的一个重要人物。新世纪之后,比较经济制度因为基本范式的“历史终结”认知而出现身份危机,而中国作为一个认知异例,使基本范式者无法理解、拒绝接受。科尔奈晚年从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再演化为新冷战斗士,以仇恨的言论攻击不服从“历史终结”者,而世界大势,并不以“科尔奈们”的意志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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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荻
在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主流经济学中,有一门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学科,称作“比较经济制度”,其基本范式是以理念的市场经济模式(“个人化理性选择及其竞争性均衡”)作为理论建构和现实研究的参照。这门学科自冷战年代发端,至1990年代演化为所谓“转轨经济学”,着重研究各种摆脱苏联式政治经济制度的经验。再至新世纪之后,学科因为基本范式的“历史终结”认知而出现身份危机,幸好还有中国这个认知异例堪作比较对象,只不过越是聚焦于中国越是让执着于基本范式者难受。
刚刚去世一周年的匈牙利-美国学者科尔奈(Kornai János,
1928-2021)是这门学科的一个重要人物。纵观其一生作为知识分子的生涯,可以说,科尔奈是东欧官方范式的知识创新者转为批评者,再转为彻底否定者,最终至晚年摆出新冷战斗士的姿态,以仇恨的言论来攻击不服从“历史终结”者。
▲雅诺什·科尔奈(János Kornai,1928—2021)
时至今日,科尔奈在中国经济舆论界还有相当不少拥戴者,甚至可说是比世界其他地区还要热乎,是有点离奇。
壹当年的他与“休克疗法”
去年十月份科尔奈去世时,中国经济舆论界颇有哀悼、敬悼之声,其中有力图将他说成是高风亮节的,说他为了坚持真理不怕冒犯学界权威,“纵然是冒着错失诺贝尔奖的风险”。又有说中国应该对他感恩的,说正是他的理论指引,使中国得以透过改革摆脱了之前的“短缺经济”状态。这前一说法指的是科尔奈在苏联集团国家1990年代初期的“休克疗法”改革中所扮演的角色,后一种说法关于中国改革,也是科尔奈曾经用于自我标榜,并以此引申出他在晚年攻击中国的新冷战言论的。
就“休克疗法”的完整的政策方案而言,科尔奈确实不算是倡导者,虽则他在出版于那个关键时刻的《走向自由经济之路》一书中使用的术语“外科手术”可说是同等凌厉凶狠。然而,在两个层面上,他对“休克疗法”的倡导、实施、灾难后果,还是要负起责任。
▲科尔奈《走向自由经济之路》
一是,在宏观政策层面,他确实有倡导“休克疗法”的主要元素,即是关乎稳定宏观经济的财政紧缩、放开价格等措施,这是他在十多年后出版的自传《思想的力量》以及《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一书中明确承认的。这个承认是自我辩护多于自我批评,说这些措施并非错误而是没有得到必要的配套支持,其实就是“还不够休克”的意思。
二是,他在产权变革、私有化层面上虽然倡导渐进主义,同时又彻底否定国有企业有任何改良的可能性,主张将国有企业全部卖掉或破产清算。这个主张与“休克疗法”的差异仅在于私有化的方式(是售卖还是凭证赠送),而且蕴含着哪怕是“休克疗法”也是只有得益没有损失的意思,这就足以被视作对“休克疗法”的支持。
▲科尔奈《思想的力量》
科尔奈特别强调这第二点,想以此将自己与“休克疗法”区隔开来。其立论基础,诸如私有部门必须是有机成长而非政府创建、企业必须有稳定的所有者和合适的管理者、凭证私有化改革成本巨大而成效不确定,等等,其实是西方经济学的主流理论。当年作为“休克疗法”的最重要倡导者经济学家萨克斯(Jeffrey Sachs),也是这么强调。所以,如果说这是科尔奈与“休克疗法”的区隔距离,这同样是萨克斯与“休克疗法”的区隔距离,所谓高风亮节故事也就是故事而已。
关于“休克疗法”的理论逻辑,萨克斯的概括堪称经典:“转轨过程是一个无缝的网。没有正常运作的价格体系,结构调整就不可能;而要有这个价格体系,就必须终结需求过度,以及创建可以兑换的货币;然而,要维持信贷紧缩和从紧的宏观经济政策,又必须有合理的价格以供判断哪些企业应该关闭。在紧缩的环境中推行结构调整,还必须有适应宏观震荡的相应措施,包括出售国有资产、放活私有部门等等。”
这个逻辑其实十分贴合科尔奈的理论,所谓软预算-短缺理论,在他的名著《短缺经济学》中就详细论述这样一个逻辑链条:国有企业必然有软预算约束,从而企业有内在的过度膨胀的冲动,最终导致宏观需求过度、通货膨胀,因此,在苏联式经济制度中短缺是常态。由此推论,全面、彻底的私有化是唯一出路。
▲科尔奈《短缺经济学》
然而短缺理论漏洞明显。软预算约束固然有可能导致企业的投资冲动和发放奖金冲动,但会否实现、以及会否转化为宏观需求过度则取决于中央计划当局的约束力,而苏联式制度的常态是中央计划不仅覆盖企业生产,还覆盖投资计划和工资发放计划,所以短缺不应该是常态。
短缺理论的现实应用问题更大。科尔奈及其同道(包括其中国同道)总爱肃然地提及从前的生活物资短缺、以及宣称现在透过经济市场化而终结短缺、呈现过剩。这是无视于从前的短缺归根究底是因为世界资本主义压力下的资本积累的必要,不积累就不能发展,现在的过剩则是因为社会需要无法体现为市场需求,收入分配不公的缘故——从前的状况是无奈而非选择,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可以夸耀之处。
最根本是软预算问题。自1990年的《走向自由经济之路》一书起,科尔奈终于表露出新自由主义的本色,将软预算理论嫁接到市场原教旨主义,倡言软预算约束是由于“从收入和支出的差异中得出的剩余所得,并没有落入自然个人的口袋,而亏损也没有由同一自然个人填补。”这就是说“股权所有者利益最大化”是最优制度,所反映的是金融投机资本利益至上的信条。只不过,这个信条在整个全球化年代一直经不起考验,至到2008年金融危机祸害全球之后更是彻底破产。
作为市场原教旨主义者,科尔奈不能承认理论有错,只会坚持说是现实背离了理论。此所以,与“转轨灾难不是因为休克,而是因为休克不够”相一致,他说出这样的话:“西方国家的产权非个人化现象同样备受批评,我认为这些批评是对的。讽刺的是,社会主义的病菌已经存在于今天的资本主义。”——这是神学吧。
新自由主义往往被装扮成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所载,究实也只不过是反映着“美利坚治世”的霸权利益,表现为金融-垄断资本主宰全球经济的野望。此所以,在他的生命最后近十年间,科尔奈从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再演化为新冷战斗士,一系列言论以攻击不接受美国霸权主宰的“民族主义”为己任,这有其内在逻辑。
▲科尔奈《后社会主义转轨的思索》
为这个斗士角色打上句号的是2019年的一篇宣言式时评《中国的恶魔转向》,内里一堆敌意词语,不离声称中国正在对外征服(说包括军事占领)、对内镇压(说包括普遍的酷刑和死刑),总之就是抗拒世界秩序就是祸害人类,于是最终宣示:“围堵它,就这样!”
因为有中国,这世界进入不了历史终结,对此,科尔奈无法理解、拒绝接受。无法理解是认知使然,终生坚持的知识立场濒临颠覆,所以他必须偏执;拒绝接受是政治使然,反映着特定的认同和利益,所以他必须攻击,甚至是不忌惮于诉诸刻毒语言的攻击。这,或许就是他在临终近十年在世界舆论舞台上的姿势。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国就在那里,世界大势不以你们的意志为转移,科尔奈,科尔奈群体,奈何。